几人回

【度朔桃枝/岁除黄昏】红线



01

 

 

公元762年。

李白饮下最后一口酒,醉眼朦胧地看向天际,今天的夜空中没有月亮,显得有些阴沉。

他自嘲一笑。

少时举杯邀明月,过往以明月思故乡,如今却是最终没能和这老朋友作别。

他知道的,自己要死了。

这一晚他想了很多,他回忆起年少时纵马轻狂,曾身处长安时的意气风发,他又想起自己认清现实时的落寞,怀才不遇时的悲愤……

最终,他缓缓抬起了右手,眯着眼看向指尖。

——上面是一根红线,一根系在他的指尖,绵延向远方,不见尽头的红线。

 

 

02

 


 

如果让李白非说这红线的来历,那他只能说他自己也不知道。

自从他记事起,就能看见自己的右手无名指上系着这样一根红线,他曾经问过母亲这根红线为什么解不开,母亲只疑惑的问他:“什么红线?”

啊,原来只有他自己看得见。

他那年漫不经心的想着。

后来从心求道,寻访仙山拜见道长时,老者凝视了一眼他的指尖。

“道长看得见我手上的红线?”李白问他。

“红线?”道长愣了愣,随后笑了,他捋着自己的白胡子道:“太白,看来你有一段缘。”

“缘?”

“人间上人与人之间都是有缘的,只是有的人要深一些,既然羁绊已经成了相连的命运,那你这段缘分便注定不浅。”

“意思是我与这人的命运相连?可我甚至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李白气笑了。

“总有一天会知道的。”道长笑得悠悠。

总有一天又是多久呢?他李白终究是个凡人,寿命不过须臾几十年,而这红线长的过了头,越过了芸芸众生,望不见尽头那人。

 

 

03

 

 

李白那年入长安,可谓是享尽了风光。

他那时还未脱去少年的狂气,得了唐玄宗的喜爱,一时做了一场美梦。

他是有才的,他是命格不凡的,他是一颗无法被蒙尘的明珠,他觉得自己本应青云直上。

难道,这么多,都不足以遮去“商人之子”的阴影吗?他不信,也不愿信。

他“天子呼来不上船”他“一日看尽长安花”,他每日痛饮佳酿,恨不得真将自己喝成个酒仙。

他不知道后人有句话叫“想象总是美好的,现实总是残酷的”但他当时却实实在在品味了个够。

天子喜爱自己,不过是喜爱自己的才气,从未想过让自己入官场,就像养一只金丝雀,喜欢了就逗一逗让它唱支歌,不喜欢了让它饿死也无妨。

饿死也无妨。

当他被污蔑作诗嘲讽杨贵妃时,他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天子,而那人只望着怀里的美人儿。

那时,李白第一次看到了别人的红线。

他看着杨贵妃芊芊玉指上那一根红线缠绕着天子的指尖,巧笑倩兮。

这根红线真的好短,短在朝堂之间,短在床第之间,却牢牢锁住了唐玄宗的心。

那年的李白,似乎懂了什么。

 

 

04

 

他去找孟浩然喝酒,话没聊几句先把自己给灌醉了。

“浩然兄,你说这命数是怎么算的?”他笑:“这天下姓李的人那么多,有的人姓李就是名门望族,我也姓李,但我在那些人眼中不过浮萍……不过浮萍。”

“太白”孟浩然叹了口气:“你不适合官场,这里头有太多说不清楚了,走吧,继续待在那里只会消磨你的大好年华。”

“……走?我志本就在长安,又该走到哪儿去呢?”

“太白,忘了那些虚无的名利吧,给自己放个长假,我看洛阳就挺好的,有山有水有树林。”

“洛阳吗?”李白呢喃着,心中仍有几分不甘,正在犹豫之时,指尖突然传来几分滚烫。

他愣了愣。

说滚烫似乎太片面了些,滚烫下面隐藏着的,是汹涌的情感,那种情感说不清楚,旁人也许辨不明晰,但李白却懂。

那人在作诗。

只是……李白轻笑,顺着红线的跃动斟酌诗词字句,这小兄弟年岁尚浅,造诣还不足。

也是,自己一直以来都在迷茫什么?所有的一切皆是自己的原本命数,这样的一个年轻人又能影响到自己什么呢?

“你要干嘛?”孟浩然见他拂袖问道。

“写诗。”李白答,借着醉意洋洋洒洒,突然想开了。

 

 

05

 

 

荒唐。

这是他对自己的命运和别人相连的第一个想法,荒唐至极。

也许他是自负了些吧,但他觉得这世上不可能有人配影响到自己的命数,女子或是男子,权贵或是平民。

凭什么呢?从未相见过却生生和另一个人扯在一起,他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冤大头。

到后来,他又好奇对面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能够同他相连一辈子,有那么一段不浅的缘分。

而现在……

李白坐在离长安城远去的车骑上,转头望向繁华如初的长安城,放下了所有念头。

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攥紧了指尖。

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都不会去找你,我们两个相安无事,各过各的一生。

我不信这段所谓缘分。

我命由我。


 

06

 


然而,命运总爱跟他开玩笑。

刚在心里想着不会去找别人,结果……

李白看向对面笑的灿烂的青年指尖上那一根同样不知归处的红线,感受着自己指尖上传来的欣喜情绪,有些无奈。

结果人家自己送上门来了。

“太白兄,怎么了?”对面的青年问他。

“没什么。”李白回神,笑了笑,摆手拒绝了一群簇拥在旁边的粉丝的题字要求。

他今天没心情。

其实也不至于妄下定论,说不定只是自己猜错了,哪有那么巧的事儿?

他抬头看向对面青年俊秀的容颜,和……右手无名指上和自己同样的那根不见归处的红线。

只是凑巧手上突然有一根红线,凑巧都没有尽头,凑巧……

李白编不下去了。

“……杜甫,你是叫这个名字对吧?”李白灌下一口酒。

“叫我子美就好。”青年朝自己笑。

子美?这个字倒挺秀气的。

“啊……子美。”李白斟酌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你接下来想去哪儿?”

“如果太白兄不介意的话。”青年道:“我想跟着你。”

 

 

07

 


那时的李白大概想不到自己这辈子就栽在这个人身上了。

他只看着青年清澈的眼眸,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不小心说成了:“好啊。”

不小心,真的是不小心。

绝对不是因为……李白默默用右手撑住脑袋,绝对不是因为红线上传来的感情太真挚,太热烈。

想开点,想开点,本来自己就缺一个旅行的同伴,李白自觉的忽略了自己认识的一堆朋友包括因为刚才他摆手而心灰意冷的一群粉丝。

杜甫没什么特殊的。

 

……也许。

当在某一个夜里,李白睁开眼,借着几缕月光见着自己怀里的青年,细细描摹他的轮廓,指尖与他紧握,红线裹成一团。

他知道,他输了。

替青年掖好被子,他披上衣袍走向窗前凝视月亮,有些无奈地想着。

自己沦陷了,沦陷在了这场命定的缘分里。

 

 

 

08


 

孟浩然曾描述他不该是在人间里呆着的,笑称他该到天上去当神仙。

也许李白的前半生活得飘渺又洒脱,除了官场上那些无奈,他已经用尽全力活得潇洒。

那么现在,他算是被某个人拽回了人间,那个人叫杜子美。

李白猜不到他是未来的诗圣,只在相处过程中看出了他的不同。

自己认识的诗人挺多,喜欢自己的也不少,但……

李白看着桌上宣纸上的那首《赠李白》陷入沉思,这样的好像是第一个。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他歪了歪嘴角,自己平日倒是确实天天跟杜甫瞎扯,好像也确实天天寻仙问道,好像也确实天天灌酒喝,但是但是……

被一个小年轻劝很没面子的啊!

他原本以为这家伙天真好糊弄的很,结果人家看的比自己都清楚,还有心思写诗专门劝解自己。

咳咳,重点是写的还不错,他看得下去。

李白这辈子没听过谁的劝,但看着这首诗却难得好好反省了一下自己这几天的所作所为。

总不能在自己的迷弟面前丢脸吧!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正望着远处发愣的杜甫:“子美,你在看什么?”

“太白兄何不猜一下?”

“嗯……”李白琢磨着,雄伟的山峦 ?无垠的天空?答案可能没那么简单。

他微微低头,将自己的视角与同自己矮半个头的杜甫平行,与青年并肩,愣了愣。

——远方是一座小小村庄,此时黄昏渐沉,袅袅炊烟升起,玩耍的孩童被母亲拽回了家,老牛摇着尾巴准时下班。

魄丽的晚霞只是他们的背景布,平凡的他们只是在认真的活着,却无意中美过天光。

“……人间。”

那天的李白第一次握住了杜甫的手,红线灼灼滚烫着,他知道这次是自己动了情。

“你在看人间。”

 

 

09



后来的李白没再频繁的吃所谓的仙丹妙药,也没再天天想着天马行空的梦想,而是牵着杜甫的手走遍千山万水。

你是我命定的缘分吗?

在无数个夜里,李白凝视着杜甫的睡颜,心里软的一塌糊涂。

……若是和你就这么过一辈子,是否也挺好的?

他如此想着,松开了扣紧的指尖,霎时愣了神。

抬起手,一向裹在手上的红线拉直了,手臂那么长的一截,另一端缠在杜甫的指尖上。

……它变短了。

 

“太白。”

花前月下,李白剑舞停滞,最后一个动作顿下,剑锋指着自己的喉咙,有些像在自刎。

“你在纠结什么?”高适问得有些漫不经心。

“若有一样东西缠住了我,我心甘情愿,但是……”

“但是你心里仍有其他的不甘,你仍有自己的抱负,对吗?”高适接道,他看的一向比杜甫和李白透,官场或是人情,以至于很多年后李白被扣上了谋逆罪名,杜甫为其求情未果,转头看见了自己的好兄弟高适,好兄弟笑的运筹帷幄,只竖起指尖。

“嘘——”

如今的高适笑的有未来几分神韵:“太白,你们两个不应被儿女私情所绊住,这点你们两个都清楚。”

“裘马轻狂,对酒当歌,这些日子也该到个头了。”

高适的指尖上没有红线,但他的眼中野心勃勃。

 

 

010



 

李白怎么也没想到,是杜甫先开的口。

算不上分手吧,反正他们俩其实也没真正在一起过。

他们只是生离罢了。

公元745年的秋天,杜甫说他要去长安,那个装满了李白梦想和落寞的地方。

李白点了点头,心中好笑。

也是,他是李太白,而他是杜子美,他们不会为了对方而放弃自己的志向,这一次相遇是命运使然也罢,是缘分的纠葛也罢。

只是这红线,不能再短了。

李白转身,两人相背而去,他没有告诉杜甫那座看似繁华实则无奈的长安,有些事情总需要自己去品味。

原本缩短的红线又一点一点被拉长,指尖上溢出血来,断线珠子似的,一颗又一颗。

是痛吗?

李白想起那年看到的唐玄宗杨贵妃之间的红线,那根红线太短,短在朝堂之间,在床第之间。

那我俩的红线,又在什么之间呢?

李白慢悠悠的想着,指尖上的疼痛愈发汹涌,也不知痛的是谁。

对面的人……但愿他感受不到吧。


 

 

011

 

 

之后的几年,大唐的气氛越发诡谲。

一次战场上,安禄山转身,手中的剑刃对准了大唐的军队。

在那一刻起,这一场大唐盛世,将被颠覆。

 

 

而先被颠覆的,是杜甫的三观。

这些天他漫无目的,见着了苍生疾苦,看到了官场险恶,年少时繁华的梦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战火吞噬的破败现实。

李白被流放的消息传来,他愣了愣神,一时哽咽,累积的情绪终于爆发,眼泪珠子掉在手中的红线上,哗啦哗啦的。

而与此同时,与他相隔千里的李白苦笑,那么久不见这小子还是那么爱哭,多愁善感的很。

浸了水的白布一遍遍擦拭着伤口,他忍着疼痛,心里软了大半。

他站错了队,如今是众人眼中的乱臣贼子,谋逆之人,多少人想杀了他,这人却还为了自己哭的那么伤心。

真是……

要是自己真的死了,他该哭的多惨啊。



012

 

 

后世的人们皆说他们两个自公元745年之后便再未重逢,皆感惋惜,却不知他们二人在某种意义上从未相离。

看不到他的人,听不到他的声音,但李白知道他的诗句,知晓他所有情绪的波动。

也许在无数个支撑不住的夜里,是那根红线把他重新拉了起来,让他下定决心接着活下去。

那一年的李白在红线的跃动中听到了他的诗。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他大笑三声,眼眶中却含了泪水。

子美啊,他被粗暴的扯着关押入狱,朝廷上要将他定罪,这一劫他大抵是逃不过了。

而杜甫已经成长到了能与他平视的境界。

大唐已经不需要诗仙了。

李白想着,如今仰望天空看不到日月星辰,只看得到战火喧天。

但大唐需要杜子美。

你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你写下这凡尘种种,他们需要你。

而我嘛……

我就回天上当个神仙,然后帮你想想怎么让后世称呼你,把你的名字和我的并在一起,流芳百世。

 

 

 

 

013


 


细数李白的一辈子,没给杜甫写过几首诗,这不是因为他们感情淡,只是因为他觉得没必要。

他能厚着脸皮写“吾爱孟夫子”但想到吾爱杜子美自己先红了脸,思念汹涌。

没必要啊,生下来就绑在一起了,心都掏给他了,那种感情写不出啊。

反正,那回李白没死成,之后四处漂泊,在这一个晚上,他终于是要死了。

没什么太多的悲伤,他已经累了,累到在最后一刻脑子里只剩下杜甫。

他想问问他有没有一日看尽长安花,有没有感受到红线滚烫,有没有在这一刻望向自己的方向。

诗没来得及给你写多少,下辈子给你补回来吧,下辈子我不去长安了,若我还是个商人之子就安安心心继承家业写写诗,然后到你们杜府门口去提亲,牵着你的手和你过一辈子。

虽然你悲的诗写的比以前乐的诗好,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多笑笑,我还是希望你那双眼睛永远那么清亮。

下辈子……就算没有红线我也会拉住你的,所以别哭的那么伤心了。

他俯下身,吻了吻指尖的红线,借着醉意闭上眼,仿佛仍是当初那个轻狂的少年,醉倒在那一片清冷月色下。

他曾问过自己和杜甫的红线之间是什么,现在他知道了。

远在天边的杜甫似有所感,霎时泪流满面,他跌跌撞撞的跑向红线另一头的方向,逆着行尸走肉般的人群,想要掠过那片被现实给打了个粉碎的长安。

褪了颜色的琼楼玉宇飘摇散去,曾经的那人也许正站在最繁华的灯火中央,正笑着朝他挥手。

 

 

 

原来,我们的红线……

在这盛唐之间。



 

014



那根红线断了。

 

 

 

015

 

 

“杜甫……杜甫!”

随着呼唤声,杜甫睁开眼,灯光某一瞬间有点儿晃眼。

——公元1915年。

刹那映入眼帘的是高适那张激动的脸和木质的房顶,墙外的老四又在喊着糖葫芦,卖报小孩儿的声音清脆嘹亮“袁世凯签订21条!袁世凯签订21条!”

杜甫下意识皱了皱眉。

“快醒醒,快醒醒!你中了你中了!”高适晃着他的肩膀,兴奋的要死。

“中什么?清醒点,现在都民国了,大清都亡了。”杜甫无语的揉了揉头,心想着最近怎么老做那个梦,偏偏梦得还挺真。

看来是这些天写文章写的头昏眼花的,把脑子给写恍惚了。

“不是不是,不是中状元,你的文章中了!李白看上你……不是,看上你写的那篇新文学见解了,他想见你呢!”

“!!!”杜甫差点儿整个人跳起来:“你说真的!”

“真的真的!我骗你干嘛?我有病啊。”

李白是谁?他北大的学长,当今文学界的风云人物,他的偶像啊!

“他要见我?什么时候?”

“现在。”清朗的男声自门口传来,杜甫抬起头,惊诧的看见眼前在梦中见过无数次的脸。

“杜子美,很高兴认识你。”

李白伸出手,笑着看他慌慌忙忙从满地的文章中爬起来,伸出手同他相握。

梦里他说他不去长安了,要来娶他。

现在他在北平,问他要不要以笔为刃,捅破旧文学封建的天。

那一场荒唐大梦中的破败盛唐与如今的民国缓缓重合,李白逆着光,冲他弯起嘴角。

果然啊……

“好。”杜甫答他。


 

 

他的无名指上有一根断掉的红线,在与那人的指尖相握时再次与他相连。

这次,他们的红线之间,是山河破碎的祖国。

也许还会再断掉吧,杜甫想,但是他相信还是会再连起来的。

 

 

下一次,说不定就再也不会断了。


 

 

 

 

 

——————

 

 

本文的史实几乎胡编乱造,切勿当真,年份和唯一几条真的史诗有参考《鲜衣怒马少年时》(少年怒马·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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